本月初，我发了一条微信给我的好友钱松樵先生，告诉他我刚开始读三年前陈文锦送我的《西湖一千年》，开卷就觉得是一本好书。松樵即回我微信，如下：“文锦兄对杭州西湖申请变成全球文化遗产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想当年，杭州西湖申遗数载都无功而返，直到文锦兄成为申遗专家组组长，提出西湖申遗要转变方向，要注重西湖的人文历史，以丰富的文化内涵来诠释西湖。由于调整了申遗方向，明确了申遗思路，突出了申遗重点，所以那年西湖申遗一举成功，使西湖成为浙江第一个世界文化遗产。文锦功不没。他为申遗而写的那本书《发现西湖——论西湖的世界遗产价值》还得到杭州市政府十万元奖金，我们几位朋友也因此而有幸饱啖一顿。
“我也曾读了过《西湖一千年》，感觉内容充实，材料丰富，观点鲜明，同前书一脉相承，确是好书。”
松樵兄对陈文锦的评价客观公正。2007年，我就读过《发现西湖——论西湖的世界遗产价值》，觉得陈文锦为解决西湖申遗所需要的价值论述作了铺垫，试图为西湖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底蕴提供一个整体的认识框架。其实，陈文锦任浙江省杭州市园林文物局副局长期间，1987年就提出了“西湖是一种文化”的观点，尽管当时遭其同事非议，甚至有的同僚还将他这一学术观点衍化成某种错误认识向上级告状……但是，由于陈文锦在任杭州市园文局副局长期间，走遍了西湖的山山水水，研读了诸多古今名家有关西湖的著述，认定“文化西湖”与“西湖文化”，是西湖美学价值之所在。二十多年后，西湖最终以“文化景观”一举申遗成功，证明陈文锦在任杭州市园文局副局长时就有先见之明。
△陈文锦(左二)，时任杭州市园文局副局长，陪友人钱松樵(左三)、方一新(右三)、庄月江夫妇在六和塔观光。右二为六和塔景区负责人。
陈文锦从杭州市园文局副局长调任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长，一直干到退休。这段时间以及退休之后，陈文锦仍然钟情西湖，为西湖申遗操劳;杭州市政府任命他为“杭州市西湖申遗专家组组长”，他如鱼得水。早在2001年，他与浙江古建筑设计研究院黄滋院长联袂邀请国家文物局申遗专家郭旃司长来浙江考察;2004年，在郭旃的引荐下，邀请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协调员尤嘎·尤基莱考察西湖。尤嘎·尤基莱认为西湖体现了“人、自然、文化三者完满的结合”，认为可以申遗，并提出了一些有益的建议;尤嘎·尤基莱离开浙江后，“还正式向国家文物局负责世界工作的领导阐述他对西湖的观感，以及表达了他个人对西湖申遗的支持。其肯定的口气，甚至让国家文物局的领导都感到有些意外”(P.325)。2006年，《发现西湖——论西湖的世界遗产价值》出版不久，郭旃对陈文锦说，“此书一出，他对西湖申遗的底气就足了”(p327)。
此外，还有一位时任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建筑历史研究所所长、杭州人陈同滨教授，应杭州市领导与时任西湖申遗专家组组长陈文锦之邀，2007年也参与到西湖申遗中来，带领她的团队，踏勘西湖的山水，调查西湖的景观与人文史迹，对西湖的历史与现在的状况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于2010年初按期完成并提交了申遗的正式文本。
对于陈同滨教授提供的西溱申遗文本，“有专家评价说，这是中国所有申遗文本中做得最好的一个”。(p328)
终于，2011年6月24日，杭州西湖文化景观在法国巴黎教科文组织的金色大厅举行的第35届世界遗产大会上全票通过，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郭旃和陈同滨马上给我发来短信，第一时间告诉我，西湖申遗之梦终于圆了”。(P.331)
对于西湖的贡献，陈文锦除了领衔西湖申遗之外，在西湖景点建设上亦功不可没。例如，他自始至终参与雷峰塔的复建，从论证到竣工。他认为，“雷峰塔可以算作西湖综保工程的一个典型代表，也是积极保护理念的一次实践，达到了遗址保护和恢复景观双赢的结果。雷峰塔在国内首开在原址上恢复原有建筑的先例，为文物遗址的保护提供了新的经验，是文物活化的成功案例。”
陈文锦是一位学识丰富、德才兼优的专家型官员。写了六七年的《西湖一千年》，2020年出版时，他早已退休。他一直认为，西湖申遗成功，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他有“西湖再活一千年”的愿景。正因为如此，他在《西湖一千年》的最后一章《指向未来》中提出了让“西湖再活一千年”的可行性对策和建议。
作者认为，西湖申遗的使命已完成，西湖的定位也已不存争议，问题就在于：“我们能不能在实际的工作环节坚守文化景观这一定位，提升它作为中华民族的文化景观的辉煌?”因为“一百年来，西湖作为公园可谓深入人心，虽然它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文化遗产，但事实上并没多少人真正从心里这样对待它，人们依然把它当成一个大公园”。作者觉得，西湖要成为真正体现中国特色和中国气派的世界一流景区，还有大量具体的工作要做。“归纳起来，一是需要按照中国特色的文化景观的目标进行日积月累的建设完善;二是需要精细化的日常管理、养护”，并具体归纳为“体制机制、治水理水、山林绿化、建筑景观、交通管理、社会参与等六个方面”，随后展开，一一论述，有说服力，可行性强，操作亦易，关键是领导要重视，“必须确立西湖风景名胜管委会的权威”。
读毕《西湖一千年》。我的第一印象，这是一部介绍西湖的百科全书，也是一部介绍杭州的百科全书，不仅将西湖与杭州的前世今生、今后发展的蓝图展现在读者眼前，而且将被误解了近千年“暖风吹得游人醉”的杭州，作者用无法否定的史料记载和诸多历史遗存，定位为开放性的、生产性的市民城市与工商业都市，亦是一大贡献。
读者关注西湖，除了西湖优美的风景之外，首先是“名人文化”。正如本书第二章《录仙所隐》“四件大事”中所提到的四位人物：灵隐建庙的印度僮人慧理、葛岭炼丹的葛洪、儿时寄养于钱塘亲戚家的山水诗鼻祖谢灵运、传说中的苏小小，作者都旁征博引，还其本来面目。其中，对苏小小这个只因“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20个字留下的诗中人物的论述，最为精彩：“笔者以为，苏小小的形象最可爱的地方，是诗中反映出来的人的感觉，即追求平等的主体意识……《钱唐苏小小歌》虽然只有短短二十个字，透露出来的境况却是在表现和男性地位的对等，‘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虽然身份可能不对等，但人格是相等的，爱情是他们两情相悦、平等自愿的追求……这就是苏小小一千五百多年来何以独步西湖的魅力，也是‘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的由来。苏小小这一个名字，文学史上可谓没有第二人，其故事亦开了西湖几多爱情故事的先河。”(P.044)对苏小小如此评说，陈文锦亦是第一人。
与此同时，作者对古时杭州民间信仰多元化的史实也作了诠释：“吴山有纪念伍子胥的祠庙，西泠桥畔有苏小小的墓。一个是春秋时代的大臣，一个是南齐的名妓，地位悬殊，但各人可以占领一块形胜之地，无人干涉，人类能自由地凭吊，不存在有什么异议，足见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力并不能左右一切。这是民间信仰多元化的生动体现。”(P.048)
白居易是西湖闻名的第一功臣。《诗·白居易传》介绍只30个字：“为杭州刺史，始筑堤捍钱塘湖，钟泄其水，溉田千顷，复浚李泌六井，民赖其汲。”
“杭州人一般将白居易、苏东坡、杨孟瑛并列为西湖的三大功臣，这是没有错的。但在具体评价上，有的著作将他们三人的功绩一概说成是疏浚西湖，这就有点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如果说苏东坡、杨孟瑛的主要贡献是疏浚西湖，那么白居易的主要贡献则在治湖。在那个时代，西湖作为一个潟湖，其生命力还相当旺盛，水源丰富，尚不存在需要疏浚的问题。白居易的贡献在于，他在硬件和软件两个方面，极大地推动了西湖的发展，是第一个发现西湖之美并把它和儒家的审美理想、审美趣味相联系的人。这才是他对西湖作出的最杰出的贡献。并吟诗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钱塘庆幸日，中枢摘官时。民瘼勤消解，农耕赖主持。西湖三载月，太守百篇诗。造化中和景，千秋尚在斯!’”作者这里所说的“软件”，即是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上，写了一百四十多首诗，并鼓励民间歌妓吟唱他的诗歌，将诗歌让民间艺人吟唱，没有一点亲民意识，在那个“官本位”的时代，是不可能的。
“尽管唐代有作为的杭州刺史很多，好诗也不少，但像白居易那样全面系统地歌唱西湖、倾情地介绍杭州的，毕竟只有他一个人。”据作者统计，白居易任内任外，专写西湖或与西湖有关的诗，就有一百多首，而且，是第一个将“西湖”两字写进诗里的诗人，有六首诗中出现了“西湖”，诗题中有西湖之名的三首，诗文中有西湖之名的三首。作者断定，白居易“无疑是第一个把这一泓绿水称作‘西湖’的人” 。
苏轼是以白居易齐名的西湖功臣。他对西湖的贡献，“简而言之，一是开了后世大规模疏浚西湖的先例，用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法，以高超的艺术创意和务实的工作态度，修筑了苏堤;二是为西湖写下了许多传颂至今的优秀诗篇，并以一首只有二十八个字的七绝“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最后完成了西湖的人格化。”(P.123)
林和靖“是第一个以西湖为家的诗人，把毕生精力贡献给了西湖……在创作上，他开创了将西湖描写人格化的途径，为苏东坡给西湖的人格化开辟了道路。”(P.112)
杨孟瑛顶着巨大的压力疏浚西湖，事成后遭弹劾罢官，“完全可以说，杨孟瑛在关键时刻挽救了西湖，是一位为西湖献出了自己政治生涯的治湖功臣。
在《文化定格》中，作者将北宋名臣、当时文坛的领军人物欧阳修称颂杭州的散文《有美堂记》，与古今文化人皆叫好的柳永名作《望海潮·东南形胜》相提并论。后者词中“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且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正是《有美堂记》中“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形象而又生动的写照。作者在认真研究文献的基础上，坚信自己对西湖的定位：“可以说，从那时开始，西湖无愧为中国文化审美体系的一个坐标。从唐代到清末，西湖一直是儒家知识分子的审美圣地和精神殿堂。”(P.122)
与西湖相关的历史人物多得数不胜数，赵构、岳飞、于谦、张苍水，以及康、乾两帝多次驻跸……而吟咏西湖的诗词，简直多如牛毛。据作者不完全统计，历代所存的西湖诗词，总计可达四五万首之多，算得上是一个天文数字。
《西湖一千年》虽长达27万言，叙事状物，夹叙夹议，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文字经读，可作史料，不愧为一部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经典之作。(2024.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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